产粮不多,刀子不少
百年不过弹指一瞬,算来他是第三回乘上这船了。
赶早不如赶巧,这回渡口排队的人少些,他登了船,船上只舟子一人。
他知道舟子寡言,他不说话,河上比上回还清静些。
舟子仍是一身白衣,却未戴幕离。她撑船离岸,回过头,一双眸子含着水光,淡淡地朝他看来。
他也不避,施施然迎向她的目光。
好看。
世人形容一个姑娘漂亮,便夸她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”,诗词歌赋、比兴铺陈他说不来,只知道这姑娘秋瞳翦水,唇红齿白,好看。
舟子黑发如瀑,挥动船篙时引着人的心也微微一荡。
船行至河中,舟子照例收了篙坐下,也不知是不是错觉,舟子行事不似上一回那般拘谨,颇有几分名士风流。
他嘴角带笑,问道:“姑娘怎的不戴幕离了?”
舟子不答,取了帕子擦着船篙,许久反问:“你记得?”
“在下不但记得姑娘戴过幕离,还记得在下欠姑娘一个故事。”
舟子抬眼,见他神情不似作伪,便放下船篙,正襟危坐:“公子请讲。”
他见舟子眼中似有异彩,像待嗷嗷待哺的雏鸟似的,心下不觉好笑。
“在下名曰青黎……”
青黎是条蛇,或者用凡世里人的话来说,是蛇精。
常言道万物皆灵,俗人多半是不信的,鬼神一说不过是村妇吓唬孩子的玩笑话,死物生灵更是玄而又玄。
好巧不巧给他碰上了。
青黎生出灵智的那一日天生异象,有祥云缭绕,鸾鸟来贺。若是懂行的大修士来看,必叹三生有幸,得见主神现世。可是青黎身处群山深处,荒无人烟的地界,也只有懵懂的山中精怪赞一句天色甚好。
山中无日月,他潜心修行倒也小有所成,因平日所见俱是草木精灵,无人敢欺,便惫懒地缩在洞府中,若是生灵有缘入府一避,还能得他些馈赠。许是心思纯净,数百年过去还真叫他化了形。
数百年修行皆为黯色,唯有初遇之日有几分绮丽,如今回想起来却是血一般的腥红。
他仍记得那日闯入洞府中避雨的小姑娘。一身华服淋了个透湿,乌发贴在面颊上,一双鹿儿似的眸子怯生生地张望,然后看到了他。
于是怦然心动。
当时他便眼看着姑娘面上泛起红来,双手护着胸口,贴着石壁而立,细声细气地告罪:“叨扰先生了,本……小女子误入此山,偏逢大雨,先生可否……”
“……”他没说话,盘腿坐在石床上,不自知地盯着手中拿倒了的书简。
姑娘忐忐忑忑的沿着石壁坐下了。
倒不是他冷漠,实是他这近千年来遇上多是山中猎户,言辞粗鄙,此番乍一听这姑娘所言虽知是何意,却不知如何回应。于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一方抱膝而坐,唯恐惹了主人不快,一方手不释卷,心思却早已绕了百转千回。
又几日,姑娘家里人寻来了,还好言好语地将他请到家中做客,姑娘娇娇怯怯地向他行礼,美目含情说着“救命之恩以身相许”。活了近千年的老妖精,却也是心思简单似孩童,小心翼翼又欢欢喜喜地去了。
姑娘家里大极了,他乘着软轿从朱门中过,轿帘被风吹起隐隐可见轿外廊桥楼阁、舞榭歌台。
可数月过去,他才发现,他被困住了。
姑娘家中龙气太盛他不好走动,外头进来服侍的婢女缄默不语,他只时而听得有人在远处调笑,说些“面首”、“殿下”、“驸马”甚么的。
又数年,姑娘没有来。他听闻那姑娘是皇长女,姑娘的家是皇宫,那日寻来的是姑娘的侍卫,而他,是姑娘的面首。
他不明白“面首”是何意,只知当他终于蜕皮化蛟的那一日,一俊美公子破门而入,将桃木剑刺入他七寸,那桃木剑上用朱砂画了符,入肉的一瞬电光似的将他开膛破肚。
姑娘惊声尖叫,公子温言煦煦,他挣扎着仰起蛇身,在一片嘈杂中有一道清清冷冷的女声破空而来:“孽畜受死!”
眉心一痛,他委顿倒地,视线所及是心爱的姑娘在别人怀中嘤嘤而泣,俊美的公子揽着他的姑娘,对着一旁的白影说着什么。
为什么。
他随黑白无常而去,远远地听那白衣女子道:“殿下过誉,除魔卫道本就是我等修道之人分内之事。”
好一个除魔卫道。